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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章 血雨應無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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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舟倚了岸,祝陰系緊船栓,背著易情踏上水漉漉的青石板。渡口船桅如林屹立,一艘艘運米船在河面上挨擠著,卻靜悄悄的沒有聲兒,渡亭裏空空寥寥,半個渡工的影也無。

祝陰背著易情往前走,只嗅得大梁城中有一股濃烈血腥氣,纏在鼻尖久久不散。遠方似有千萬陰魂哭嚎,嗥聲像海潮一般起伏,一浪接著一浪,於是他心裏不禁緊了幾分。易情軟綿綿地伏在他背上,已昏厥了過去。

入了市口,廊坊裏沒一個人,載貨的板車四散著,橫七豎八地躺在街衢裏。祝陰走過去,卻聽得背上有些細細的響動。他這師兄微哼一聲,悠然轉醒。

易情迷茫地撲眨著眼,忽而自祝陰背後伸手。身旁恰是一架貨車,架子上掛著晶亮的飾物,易情從貨車上取下一支紙風車,別在了祝陰前襟。

紅衣門生略微愕然:“師兄,你這是怎的了?”

“我看你很想要這玩意兒,便先送給你了。”易情說,又開始蚊子似的哼哼,那哼聲細細的,每一下都似撓在了祝陰心底。

“若不是師兄伸手去拿,祝某還不曾發覺此處有風車。師兄又是怎樣知曉…祝某想要此物的?”

易情將腦袋埋在他肩上,模模糊糊地說:“我未蔔先知。”

祝陰滿心疑慮,話鋒一轉,道:“師兄好些了麽?方才您突然倒下,實在是讓祝某擔心得緊。”

這回他話裏倒無太多譏刺之意,似是真對易情十分擔憂。易情卻伸手捂住他嘴巴,央告道:“你別說話,一說話我便頭疼得厲害。”說著,又輕聲呻吟起來。

紅衣門生果然閉口不說,走到巷口時,易情忽而摟緊了他的脖頸,道,“放我下來。”

見祝陰不放,他才放軟了口氣:“求你了。”

放倒是放下了,但易情顯是站立不穩,半個身子掛在祝陰身上。腦袋倚在他肩窩裏,前額滾燙,吐息也似炭火一般熱辣。祝陰問:“師兄能走麽?”

易情捂著額,說,“約莫還是…不能走,頭痛得緊。”

祝陰卻不肯再依他了。經這段時日,他發現這師兄是給點便宜便賣乖的人,於是便說:“痛的是頭,師兄莫非是拿頭走路麽?”說著便攙著他,帶他一瘸一拐的行路,任易情哎唷叫喚,也不去理他。

兩人往狹巷裏走去,易情卻忽地將搭在祝陰身上的手收回,往前敞開,做出一個擁抱的姿勢。

“師兄這是在做何事?”祝陰沈默良久,問。

易情揉著腦袋,痛得齜牙咧嘴,“我在等人。”

“等人?”自方才起,這師兄所為便教人難以理解,祝陰不由得困惑,歪過頭問道。

窄巷裏忽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,遠方隱隱有蟲聲嗡鳴,鋪天蓋地而來。祝陰猛然擡首,一個著鵝黃衫子的女孩兒從巷中急奔而出,發絲散亂,衣上汙漬大片。見了眼前兩人後,她眼裏盈淚,猛撲到易情懷裏,叫道:

“救命,救命!街裏忽地飛來好、好多蟲子,密密麻麻的,將餘伯、霍大哥…還有好多人啃成了骨架子!”

女孩兒還要哭叫,易情卻止住了她的話頭,忍著頭痛道,“行,咱們是天壇山無為觀的道士,街裏的人是來不及救了,你卻還救得。”

說這話時,易情心中忽而沈沈一墜,他怎地當初在翻動天書時未將時間再溯回一些呢?如此一來,說不定他們便能止住更大的困厄。

他還認得這女孩兒,她是曾攔在他身前、阻住靈鬼官降妖劍的秋蘭。她只著件樸素衫子,背上打了幾個補丁,明明是個自鄉野來的女孩兒,卻有著凈麗的面容,像是誦經壺上的蓮花冠童子般端秀。懷裏的身軀在微微顫抖,就如她擋在白石面前時一樣。

祝陰卻向著易情懷裏的女孩兒蹙眉:“為何要救她?師兄,我倆只奉了師父要來除三屍鬼的令,救人卻不算得咱們本行。”

“而且,師兄…”他將眉尖一挑,壓低嗓音,陰陰冷冷地道,“為何您知道她會從此處出來?簡直就好似…一切都由您一手安排。”

聽了這話,易情想給他嘴巴子,向他怒目而視,“胡說八道!”

紅衣門生笑道:“難道不是麽?您自乘舟以來,便頻頻現出異象,簡直料事如神。再加上您是被人世放逐的妖鬼,若您和某一地的鬼王有所勾結,確也不無可能。”

易情簡直要氣得直跳腳。他費了老大的勁兒活過來,欲先避開險厄,救下這廝的性命,可不是為了遭到這小子的懷疑。

他伸手便要去扇祝陰耳光,祝陰卻似長了對好眼一般,微笑著靈巧閃開。正欲開口譏笑,祝陰卻憑著風察覺到易情揚起手,那手裏攥著枚棗木牌。易情一改方才的氣惱模樣,轉而嬉皮笑臉地對他道:

“好師弟,你以為我被氣到了麽?是你上當啦,這玩意兒便歸我了。”

那木牌乃雷擊棗木所制,是降妖驅邪的寶物,更是天廷靈鬼官的職牒。祝陰怕丟,便時常系在腰裏,拿金漆塗去其上字跡,掩蓋職名。此時看易情將那棗木牌抓在手裏,祝陰登時失色,連忙叫道:“還來!”

易情攥著那木牌,手掌裏生出滋滋焦裂聲,似是抓著一枚烙鐵。可易情只是眉頭緊蹙,並未發一聲呻吟。他眉飛眼笑地抓著木牌,往窄巷深處脫手一擲,說:

“才不還你,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。師兄救了你一回,你光在這兒說些氣話,裝模作樣地拿喬。我丟這玩意兒走啦,你自個兒撿去罷!”

祝陰猛然一驚,火上心頭。那是天廷靈鬼官的憑信,他自落入紅塵以來,一直視若珍寶。見職牒飛出,他立時失色,往巷中撲去,可卻在此時忽而聽得一道穿雲裂石之聲!

頃刻之間,雲迷霧鎖,寒風侵肌,一個巨大的黑影於巷中急速膨脹。與此同時,細蠛蟲鳴之聲遮天蓋地而來。

“跑!”易情攬過秋蘭的肩,對祝陰吼道,“是鬼王!”

大力鬼王弓槃荼再度破土而出,猶如巨箭將天地貫穿,巨大的肉瘤漸長,成千上萬肉臂伸出,在街巷裏瘋狂地抻長。腳下的青磚劇烈搖蕩,大地仿佛在悚懼地顫抖,易情眼瞳驟縮,這鬼王上一回能一掌將祝陰打得支離破碎,無疑是個能回山倒海的強敵。

肉臂上青筋鼓動,猶如蓬亂麻索般急促交織。轉瞬間,一副高聳肉墻已然推到面前,如入雲天,眼看著便要將他們幾人碾碎。

要躲閃不及了!易情雖急急後退,卻架不住那那肉球瘋也似的滋長。入眼盡是鮮紅肉色,鬼王臃腫身軀有若巨囊,從裏頭源源不斷地湧出血一樣流淌的肉塊。他們難以回避,眼看著又要被壓成醢醬。

正在此時,只聽得耳旁風聲獵獵。清風托起了他倆的身軀,將他們舉在空裏。易情倏然回首,卻發覺他與秋蘭已懸在大梁城上。腳下廊墻如九曲迷宮,攤棚密如星點,碩大的鬼王亦在下方。

祝陰淩空而立,紅衣飛蕩,像一片飄在風裏的赤色楓葉。他伸掌輕輕一擡,便驅風將他倆托在空裏,避過鬼王瘋長的肉臂。

秋蘭驚叫,卻又怕又驚奇:“我…我們在飛!”

“師兄真是不中用。”祝陰徐徐地嘆氣,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微笑,“每每到這緊要關頭,師兄便只會臨陣脫逃,做縮頭烏龜。”

易情大惱,也顧不上頭腦迸裂似的劇痛,在風裏手舞足蹈地向他唾罵,“逃你娘的頭,你才是個不中用的熊孫!要不是我,你還不過是一灘被鬼王碾成的肉泥!那鬼王厲害,能把你一下便壓成薄餅!”

紅衣門生聽不懂他的話,只是一面微笑背手,一面搖頭。

“何況,你不也逃到空中了麽?”易情又朝他吐唾,“你才是個?包!”

祝陰說:“這不是逃,祝某不過是在一邊觀察,一邊思量。”

“思量甚麽?”

“在想如何將這鬼王一擊斃命。”祝陰說,款款伸手,紅袖飄搖。他的手蒼白而骨節分明,指尖白玉似的潤澤。他的掌心朝向在大梁城中肆虐的鬼王,五指緩緩收攏,剎那間,風雨晦暝,巨大的渦旋自腳下湧現。

“一擊斃命?”易情急得發笑,“你沒被它一擊斃命,已算得好事了!”

正在此時,呼嘯的狂風從四面狠壓脹裂的鬼王,將那肉瘤樣的身軀愈擠愈小,將遮天蔽日的巨軀攏得猶如芝麻點大小。

易情看得目瞪口呆,卻見祝陰倏然握拳,一道響遏行雲的巨響過後,盤踞在大梁城中的鬼王便被狂風猛然擠裂。碎肉四濺,半空裏淅淅瀝瀝地下起血雨,水磨青磚的隙裏一片猩紅。

鬼王竟在祝陰的輕輕一攥下如土瓦崩墜,灰飛煙滅。祝陰的寶術果真登峰造極,仿佛九天之下的諸風都由他驅使,他便是掌風的神靈。

“…真奇怪。”

半晌,易情才喃喃道。他望向祝陰,眼中滿是難以置信:

“當初的我…為何要救你呢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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